特教学院往届残障毕业生：我经历的高考魔幻与现实

我只参加过一次高考。那是本世纪初某年4月。

为什么不是6月？因为我参加的是高考，但不是“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我参加的也不是艺考，我也不是体育特长生。

因为我是残障人，视力残障。我参加的高考俗称单招单考，是教育部门授权特定高校在特定专业以自主命题单独组织考试的形式招收特定类型的残障学生的选拔性升学考试。但这确确实实属于我国高考的一种形式，入学后从学籍注册管理到毕业证学位证发放都与其他考生无异。至于为什么会存在这种形式的高考，这是个非常值得讨论的话题，但不是我今天文章的重点。

我的目标院校是C大学，这是一所公办综合性本科学校，其中的特殊教育学院开设了几个专业，通过单招单考招收视力和听力残障的学生，这部分招生人数约占学校招生总量的5%，其余那95%是通过普通高考招收的非残障学生。

C大学单招单考报名是在当年年初，程序是通过寄信的方式将报名材料邮寄到学校，如果报多个学校就要分别操作，好在我只报了一个。报名前需要去户籍地招办（现在基本都改名叫考试院了）获取高考考生序列号并提供给目标院校，以供录取后注册学籍。我当然照办了。这个后文还会提到。

2、入学考试

4月的某一天，我坐了大约24小时的火车硬座，其间还转了一次车，到了C大学所在的城市，体验了一把古代书生进京赶考的经历。多年后当我听说一名新疆的听力残障考生在父母的陪同下辗转大半个中国连续参加了四所学校的考试，我觉得自己为赶考付出的时间和经济成本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但这并不能成为我有义务付出这些时间和金钱的理由。

所有参加C大学面向视力和听力残障考生单招单考的学生及家长，瞬间挤满了C大学附近的宾馆，后来我知道这是当地住宿业的周期性规律。我先是住进C大学300米外的一家洗浴城，当地人有把洗浴城当做常规住宿场所的习惯。但由于实在不适应那里的环境，只好换到了两站路之外的宾馆。这已经是当时能找到的最近的了。在我读到大三时，那家洗浴城因为涉黄被查封。

笔试前一天是面试，当时的感觉就是走个过场，但后来发现也未必。我报考的是针灸推拿专业，主要就是学习按摩。在2008年的高考面试中，有个报考我们专业的考生就因为手拇指缺失被卡住，后来他坚持参加笔试，有一科被拦在外面不让进去，结果在缺考一科的情况下他还过线被录取。但也许是内心受了伤害，这名考生最终去了报考的另一所学校，他在C大学的录取名额也就浪费了。

这在我们看来是很常见的事情，因为几乎每个班都会有学号的空缺——开学的名单里明明有这个人，学号也排上了，但就是没来，去了其他学校。在这种考试制度下，一名考生收到好几份有效的录取通知书是常有的，考生在开学报到前随时可以决定去哪个学校而放弃其他。似乎没人考虑过这对本就稀缺的高等教育资源是一种浪费，那些擦边落榜的考生在平行志愿投档的录取模式下原本可以走进大学的校园。

笔试六科：语数英理化生，生物可以换成人体解剖，分三天进行。不过报考同一个专业同场竞争的考生是两套不同的试卷，我们习惯上称为高中卷和中专卷，每一科试卷都不同，甚至科目也有不同，考生报名时候可以自主选择考哪一套，录取时成绩混在一起排序。

根据备考期间对历年真题的体验，两套试卷中的每一科在难度上不仅有差别而且不稳定，谁也说不清今年哪一套更简单。比如我那年高考时第一天还在数学试卷上无聊地解二元一次方程组，第二天就在化学试卷上为有机物的实验鉴别大伤脑筋。

然而，高考题目的水平并不能说明什么，我在大学毕业时解的题目已经从高考的二元一次方程变成了微分方程，我的初中时候学校没开过英语课的同学在大学毕业时已经能轻松品读马丁·路德·金的演讲稿原文。哪个同学雅思考了7分或者网络小说写到了100万字或者创业赚足了大学期间的所有开支，都赶不上谁和谁同居或分手了更能成为同学们关注的焦点。

高考当时值得一提的还有考场外摆摊的人。其中包括Y市一家公办特教学校，他们成立了专门针对C大学高考的补习班，在这里招揽可能落榜的考生。与一般的高考补习班相比，这里还有个神奇的功能——即使此前没有任何学历，只要去这个补习班读上一年，就能参加C大学的高考。没读这个补习班的考生，报名时可是要提交高中或同等学力证明的。

3、细思极恐的入学程序

5月C大学官网查成绩，顺利录取，但通知书迟迟不到。主动联系C大学，学校负责招生的老师说是我省招办没把高考序列号录入系统，没法发录取通知书。6月起家人去招办找，只有个别人值班，说是历年惯例，高考后为防止人为干预录取，单位都隔离办公，不知跑了多少趟一直拖到8月底才找到管这事的人办妥。C大学招办表示，鉴于离开学只有几天，不再邮寄录取通知书，让我报名时候直接去现场拿。

我们省那年考到C大学的残障考生除了我还有个女生，我俩一起去报到，自然没法享受到凭录取通知书半价买火车票的优待。到了学校，招办在图书馆五楼，我就让女生看着行李，我拿了她证件上去。我报了姓名和来意，老师爽快地给了我两份录取通知书。三分钟后，我下楼将另一份物归原主。十分钟后，它们又被交给了学院负责接待新生的老师。这就是我平生和自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短暂共处。

这里我想说的是开头那三分钟。在今天的我看来，如果我恶意为之，这三分钟加上之前的预谋，足以让我改变楼下等待的女生的命运，并将另一个原本与大学无缘的人送入大学的校园。也就是说，陈春秀那样的遭遇在我经历的高考中出现起来要容易得多。

但就我所知，我参加的这种高考未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因为这里不需要顶替掉一个无辜的人，就可以让另一个原本与大学无缘的人堂堂正正地走进校园。

4、可以买到的学籍

我们这届针灸推拿专业招生计划是两个班各30人。我们班7号没来，但有33人，学号30以后的四位都是正经的计划外招生。当时只要交五万块钱就能上C大学，和考进去的完全没差别。这点早在我高考前就很清楚，而且在圈子里绝对不是秘密，甚至经常公开被谈论。以至于在某种程度上，我会把这当成招生政策的一部分。有个高我一届的学长，据说此前连续五年落榜，最后花钱进来了。有人曾打趣他说，早知如此第一年就花钱，现在不早都毕业了吗？

除了直接买学籍，还有另一种操作是我进了大学才知道的。有的学生虽然有学号，跟着我们上课，但没有学籍，来年需要再参加高考，如果考上了继续跟着我们上课和毕业，但学籍在下一届。毕业后下年拿毕业证。如果来年又落榜，就只能走人，当然这时也可以花钱买学籍。

在整个学院里，谁是花钱买的，谁是学籍挂在下一届的，大家全都清楚，也从不避讳，更不会看不起，似乎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就像有的学生会挂科有的学生谈恋爱一样。

这些计划外学生也不是非富即贵，在我印象里如何进的大学对于同学之间的交往和情谊并未造成显著的影响。例如我们班花钱进来的东北兄弟小X人很是义气，是同学间酒场的常客；女生小Z与我们同班一年后再参加高考又落榜，临走时让不少同学颇感惋惜。

在学校期间，我和绝大多数同学一样，从来没觉得这些做法不应当或者不道德。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这些操作并未直接损害到谁的利益。这些同学获得了计划以外的招生资格，并不会导致哪个原本有机会被录取的考生出局。现成的教育资源，多一两个学生不也算是资源的高效利用吗？

但对于那些明明眼神挺好却办个视力残疾证跑来沾这里大学好考的光的，大家就不是很欢迎了，因为这种人虽然是考上的，却很可能挤掉了另一个货真价实的视力残障人。

一晃到了来年，一个与我熟识多年的女生小C和她男友一起报考我们学校音乐专业，放榜后两人分别差了3分和8分。小C在电话里很是失落，我于是自告奋勇说要不我去问下今年5万块钱的还有没有。

第二天，我独自敲响了院长办公室的门。这是我记忆里大学期间唯一一次去这个地方。进门后我先自我介绍，然后开门见山就说有两个朋友高考差几分，问今年交5万块钱还能不能上。院长不露声色听完我的话后一口回绝。我还不依不饶补充说，他们俩一个差8分，另一个才差3分，院长可以再考虑一下吗？院长继续冷冷地拒绝，我只好讪讪地退出来，前后大约也就三分钟。

当时我还认真分析了院长的态度，试图找出自己被拒绝的原因，结论是：应该是在我之前有分数更高的考生已经把今年交钱的名额预定了。这样想了，我也只好作罢。如今回想起那个场面简直滑稽至极，但当时作为一名涉世未深的还在读大一的学生，一心想着给朋友帮忙，并且坚信这是高考规则之内的操作，我的做法哪里错了呢？

6、现学盲文的高考制卷人

那年的高考还有两件事。我同班同学老D家庭条件出了名的困难，人又特别老实，在大一下学期有次问我怎样才能赚点钱。当时距高考还有一个多月，我想到因为学校里只有一两个懂得盲文的老师，每年高考都要找精通盲文的学生去帮忙制作盲文试卷和批改考生的盲文答卷，要求随命题组一起被隔离两周，不但每天好吃好喝，还会发给好几百的补贴。那时候这些钱足够花上两个月了。

我于是带上老D去找辅导员，说我们盲文很熟练，愿意参加这次的高考制卷和阅卷。老D其实并不会盲文，他有一点点视力，平时把脸贴在书上可以勉强看书。我的计划是进去以后他负责读命题老师出好的考题，我负责抄成盲文。

谁知有天辅导员通知老D自己去了，没让我去。我一直担心他不会盲文把事情搞砸了，要知道那可是高考啊，卷子出错了或者批错了可不是闹着玩的。等他回来我赶紧问经过，他一脸淡定地说，里面有本盲文教材，现学呗。

总之那年的高考试卷就是在老D现学现卖的盲文技术下制作和批改的，我也无从知道小C和她男友是否因此成绩受了影响。她最终也没能如愿，去了另一个城市读了大专。

7、没有答案的四月高考故事

当年的另一件事是，年初的招生公告说要扩招，我们专业从我们这届的60人变成90人，这个消息直到高考前两天还是公开可信的。但在高考前一天被学办叫去帮忙抬桌子布置考场的同学回来说，我们专业的考场一共只有80多张桌子，报名总人数都不到90人。

我顿时感觉今年的考生好幸福，录取率一下子从我们那年的将近一半变成了来者不拒。结果最终录取人数是60人。我至今也不知道招生计划是怎样改回60人的，也不知道这个修改有没有公开发布。尽管那年的录取分数线出奇的低，但我一个熟识的老乡还是落榜了，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老D不靠谱的盲文技术的功劳。

一晃又是三年，每年4月的高考季都有些故事，但又似乎平淡无奇，因为大家对这些故事的兴趣远远赶不上讨论这次考生有没有帅哥靓女，以及讨论去哪里吃喝旅游更强烈——由于高考要占我们学院的教学楼作为考场，每年高考期间我们专业都有一周左右额外的假期。

有一年两个女生报了我们专业，来考了，录取了，开学后却去了其他学院报道，她们的同班同学都是经过普通高考录取进来的非残障学生。我当时很疑惑，为啥她俩有资格选择别的专业呢？为啥我不能选呢？这个问题就像我问自己为啥没机会去参加普通高考，在当时，没有人会给我答案。

8、毕业典礼校长手中的纸条

再一晃到了毕业季，但是高考的故事还没完。论文答辩已经结束，我作为学院唯一的毕业生代表被选去参加学校的毕业典礼，会由校长亲手颁发毕业证书。可是那天早上我手机打了静音睡懒觉，辅导员找不到我，临时通知我们班的老X代替我去。

老X是山东人，我们这届60多人来自十几个省份，其中一共十来个山东的占比最高，不知何故快毕业前学校才发现山东籍学生的学籍没注册上，老X他们那些天正在为这事发愁，依稀记得听他们说学校意思是山东省招办入学时没把考生序列号上传教育部系统，导致现在没法生成毕业证号，但为何至今才被发现就不得而知，总之问题在学校和山东省招办之间被踢来踢去。

话说老X临时接到了代替我去被校长接见的任务，灵机一动，把十来个山东籍同学毕业证被卡住的情况写了个小纸条。上台从校长手里接过毕业证的时候，老X顺手把纸条塞给了校长。据说校长当时一愣，但还是收下了。这件事也成为我多年来最佩服老X的一幕。

后来不知道是老X的纸条起了作用，还是其他同学找媒体帮了忙，抑或另有其他渠道暗中发力，老X他们的毕业证总算在毕业时拿到手了，老X此前已经好不容易和北京一医院签了三方就业协议，这下也算是成功自救。想到当年我的录取通知书到8月还无法寄给我，可见我们这样的另类高考生在招生流程中何等容易被忽视，以至于不止一个省份招办在和学校对接中出了纰漏。好在都是虚惊一场。

9、结语

如今距离我的高考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当年一些场景的荒诞离奇，与如今高考在全民心中无比严肃的形象相对照，如此格格不入。但是，时至今日这些荒诞离奇依然在上演。前几日我得到确切消息，受疫情影响，今年B大学的单招单考无法在学校所在地举行，改为邮寄试卷给考生、学校线上监考的方式进行。又听说一个多月前有学生去了外地参加考试，回来后要被隔离，可是还有其他学校的考试需要去赶场。在残障人参加普通高考的政策障碍已经被基本扫除的当下，高等残障教育机构单独招生考试的这些乱象究竟怎样破除，且看后文分解。